文 | 南卡卡
我祖祖辈辈,靠海生活,以海为家。
不带呼吸装备,徒手下海,只为挣一口饭吃。人们都叫我们海女。
海水很咸,日子很苦。
孙女,是我生活中的那一点甜。
她懂事又聪慧,正如名字那样——慧智。
她曾经问我,奶奶,是天空广阔还是大海广阔,我回答她说:是大海广阔。
是啊,在我眼里,海托举、拥抱着天,就像,我托举、拥抱着她。所以,海一定要比天宽。
她喜欢画画,我用一条鳗鱼给她换了一盒蜡笔。
她开心的到处画满了颜色。还给我画了一张照片,照片里的黄色,是她给我的专属颜色。
孙女很懂事,会对着大海里的“小老头”喊话:“帮我告诉我爸爸,慧智过得很好。”
她还会跟着我一起去坟头看她爸爸,每次都跟爸爸聊很久。
是啊,她的爸爸走后,妈妈也不见了,她唯一的亲人就是我。
我无数次在梦里想象慧智长大的样子,守护她学业有成、嫁给幸福……
这,就是我努力的全部动力。
然而,幸福却突然地,戛然而止。
在我一点都没有预料到、觉察到的时候。
那是我们两个人准备去参加各地婚礼之前,我带着慧智去市场买漂亮的衣服。
慧智看中了一条珠子手链,而我看中了一件裙子,我欢天喜地的等着孙女穿起这漂亮的裙子。
猛然一回头却发现,那个拉着我衣服的,就跟在我身后的孙女,不见了!
我瞬间,就慌了。
脑子嗡地一下,就像进入了梦境。
市场上人那么多。头都晕了,恶心想吐,哭都哭不出来。
嗓子都喊哑了。可是,我的呼喊,却没有换来一句回应。
我竟然把自己的孙女弄丢了。
从此,我的生活里,只剩下了苟活,就好像进入了混沌世界,再也看不到光……
我用尽力气,寻遍了全国各地,都没有找到孙女。
每天我都会寄希望于发出去的寻人启事,尽管,贴在墙上的寻人启事已经泛黄。
内心总有一个声音告诉我,孙女还在别的什么地方,好好的生活着。
所以,哪怕外甥劝我卖掉房子,享享清福,我都不肯。因为我怕卖掉了房子,慧智就找不到回家的路了。
就是凭借这样的意念,才让我苦苦撑着活到现在。
但,12年过去了,她仍旧杳无音信。这4380天,我每晚带着愧疚和思念入眠。
有时候会在想,有生之年,或许,都见不到孙女了吧。
她,真的还活着吗?
然而,我却不知道,有一个叫慧智的女孩子,的确生活在另外一个城市。
她今年,17岁。
很小的时候,她妈妈就出车祸去世了。后来,她爸爸放弃了抚养权。她在孤儿院里度过了她的童年。
孤儿院一起出来的几个小伙伴,两个兄弟,一个小姐妹,四个人,就这么结伴在外面鬼混。
坑蒙拐骗,无所不作。
这一天,她被逼着,去一间酒店里,见一个男人。
一进门,男人已经脱光躺在床上。
说好的,只是角色扮演,为什么,这个男人来真的?
她才知道,小伙伴想玩仙人跳,讹诈男人的钱财。
接下来发生的事情,让她大吃一惊,那两个兄弟要不出银行卡密码,索性跳起来打人。
一拳一脚打下去,男人没了动静。
血从床单渗出来的时候,所有人都吓得落荒而逃。
收拾了行李,四散。她在寒风中,坐在一个楼梯上睡着了。
小姐妹买回吃的东西来的时候,开玩笑的说了句,慧智,快看,这个奶盒上有个寻人启事,寻的这个小女孩,跟你重名。
她拿过奶,没有喝,说是一会儿再喝。
那上面,正是小时候的慧智。
我永远都记得那一天,外甥和外甥媳妇儿带着我去了警察局。
因为有人打电话说,我的孩子,我的慧智,找到了!
就像把她弄丢的那一天一模一样,我又一次,觉得踩着棉花走路。
一切都像在梦里。
我想象中,她还是小时候扎着马尾辫,甜甜的叫着我,奶奶。
然而,门推开的那一瞬间,一个怯生生的短发姑娘映入眼帘。
她手上,带着那串,丢失之前,买的手链。
我的眼泪,在眼里打转,看着眼前这个全然陌生,却本该熟悉的孩子,我的心都要碎了。
我的孩子,我的孩子,我的孩子,终于回来了。
让我想不到的是,当年,拐走她的,绑架她的,不,带走她的,竟然是她的亲生母亲。
后来,她母亲出了车祸,她的继父放弃了抚养权,于是,她在孤儿院里,度过了很多年。
“你为什么不来找奶奶?”
“妈妈说奶奶已经死了。”
那些前尘往事,就让它过去吧,重要的是,我的孩子,现在找到了,现在回来我身边了。
我颤抖着双手,摸着她的小脸,小手,眼里,全是这个我最爱的孩子。
不知道这些年,她在外面受了多少苦。
今后,我一定好好补偿她,把全部的爱,以前没有给到的爱,统统都给到她。
就这样,12年后,我们一起拍了第一张合影。
照片里的我,老泪纵横,两眼婆娑,而她脸上,是懵懵懂懂和不知所措。
带她回家之后,这个家,终于又像个家了。
她有一只化妆包,里面有那只当年走丢的时候,带着的黄色蜡笔。
这盒蜡笔,同这个家,都因为她的来临,完整起来。
我带她去市场买了新衣服,还买了新的校服。
她要去上学了。看着她穿起校服的那一刻,我又泪流满面。
我的孩子呀,奶奶亏欠了你10多年啊!
我每天做好饭,等着她放学。老师说她有画画的天赋。我于是给老师送去了各种特产,拜托老师一定对她多照顾。
我也跪求龙王,保佑我才找回来的孙女,不会受苦好好生活。
然而,随着时间的推移,我隐隐约约察觉出,找回来的这个孙女……
她虽然有手链、蜡笔,也知道我们每一个人,还有屎蛋,可是,总觉得,有些陌生的感觉。
后来有一天,我问她,慧智啊,是大海广阔还是天空广阔?她看了看天空,回答,当然是天空广阔。
我默默抽了一根她想要扔掉的烟,内心无比挣扎。
我知道,不能怀疑自己的孙女,可是,这样的答案,她怎么会回答得跟我小时候告诉她的,不一样呢?
如果眼前这个孩子不是我的慧智,那么,她又为什么要假冒我的孙女呢?
我不得而知,却觉得也许是自己太多疑,说不定,她长大了,见识变了呢。
所以,我对她说:
“就算生活再累再辛苦,只要有一个坚定的伙伴就可以了,这便是人生。我愿意做你的伙伴!奶奶,愿意为你做任何事。”
为了她,我答应了卖掉这所海边的房子,想着她喜欢住干净的楼房,想着给她更好的生活。
我还圆了她的出海梦。她穿上了救生设备,跟着我一起潜入海底。
绝对不能松开奶奶的手,知道吗?我告诫她,然后一路拉着她的手。
今后的日子里,我绝对不允许自己再把她弄丢。
慧智的画画天分,在老师的指导下,渐渐展露出来。
有一天,她要去别的城市参加比赛。我想让她去,又不想让她去。
想让她去,是因为知道她要去证明自己,不想让她去,是生怕像上一次走丢一样,怕她去了就不再回来,所以,我胆战心惊地,睡不着。
去送她,就要分别的时候,她又跑回来,把防晒霜塞到我手里,嘱咐我,好好涂防晒。
毕竟对于在海边长大的我来说,皮肤已经被太阳晒到粗糙得不成样子。
有孙女疼爱的我,内心是知足又快乐的,期待着她平安归来的我,在家里忙活开来。
我却不知道,她早已经被一个男人缠上。
他还借此威胁她,说不给她弄钱,就去找我。我并不知道此行,她已经做好了不回来的准备。
几天之后,我等来了一个坏消息。
外甥说,当初的亲子报告下来了,慧智跟我没有任何血缘关系。
我敲打着外甥把他送走。
“不要再干这些无谓的事情!”
我不相信任何人,我只相信我的慧智。
然而,接下来等来的,却是她被送进警局的通知。
我看到脸蛋瘦削的慧智,才几天的功夫,她究竟经历了什么呀。
“有人总是说你不是慧智,但我不信,我不相信那个鉴定书,看看奶奶,看看奶奶,看看奶奶,你是慧智对不对?”
我期待着她给我肯定的答复,然而,她却说,她不是慧智。
在她嘴里,我才知道,我的慧智,我的孙女,5岁时候,已经死了。
出车祸,跟她妈妈一起去世了。
听到这个消息,我觉得自己要死过去了。我宁愿不知道这一切……因为这一切,太过残忍。
为了骗保险,她的亲生父亲,把手链从死去的慧智手上拿了下来,戴到了她手上。
从此,她的名字,从恩珠,变成了,慧智。
因为之前犯过的那些案件,她被羁押了,而我,从此也没了她的消息。
恍恍惚惚中,我听到5岁的慧智,来找我了。她说,奶奶,我饿了。
然而,当我定睛一眼,却发现,慧智小时候,趴着画画的那张桌子上,空无一人。
这一天,她的美术老师,来到我家,说希望我看一幅画。
我本来是拒绝的,却不忍心,所以,打开了那幅画。
老师说,因为我,慧智,不,恩珠,才开始画有阳光的画。
这幅画,是在深海里,一个奶奶,带着两个孩子,往上游。
一个孩子是小时候的慧智,一个孩子是小时候的恩珠。
后来,我住进了疗养院。
我不在慧智(恩珠)身边的日子里,她出狱了。还找了一份在超市打工的工作,闲暇时间仍旧在画画。
然而有一天,我的外甥,突然去找她。告诉她,我失踪了。
她急出了眼泪,到疗养院里我的房间去寻找线索。
发现柜子上,贴着她和我的合影,她哭了。这个孩子,她很聪明,真的像极了慧智。
她去了当年我弄丢慧智的市场,挨个人问,拿着我的照片,跟人打听有没有见到我。
有个小贩说话很难听,他说,一定是死了。好几天没见到了。
慧智(恩珠)大声斥责他,问他为什么随便说人过世了。
慧智(恩珠)不相信,她认为,我一定还活着,她要找到我。
就在这个时候,突然,她听到了有人喃喃自语“慧智,你在哪里?”
她冲上前,看到了那个已经老年痴呆,穿得破破烂烂的我。
“是我,是我,认不出我了吗?”
看到她的一瞬间,我的记忆回到了原点。
“慧智,奶奶的孙女,慧智,奶奶找了你好久,就待在我身边好不好?”
我们,又一次重逢了。
回到海边的老房子里,生活终于归于平静。然而,我却也已经,时日无多。
转眼,冬天到了。她画雪景,还有我。
我把她脸上涂抹上画画的颜色,她又气又笑,也给我涂抹了一脸。
好久,没有这么开心地笑了。这一晚,我睡的特别安稳。
而伺候完我入眠的孙女,却没有睡着。
她在外面发呆,打开录音机打发时间。
却意外听到了,我老年痴呆之前,录下来的,银行存折密码以及,絮絮叨叨的话。
“存款密码,是0512,0512,喂,慧智啊,能听清楚吗?”
“我们之间,就叫慧智吧”
“也许我早就知道你不是慧智了,但是我不想相信,不相信你不是我孙女的事实,我真希望,直到我死之前,也不知道你是我孙女多好啊。”
“也不用什么信不信,看看有没有血缘关系,做了这种没用的事,你本来就是我孙女。”
“孙女啊,奶奶是喝海水生活,你一定要吃油生活,在最后的时光里,遇见了你,现在死亡就在眼前了,留下你,我怎么走啊。”
弥留之际,我回忆起了所有的事。
躺在医院病床上的我,看着眼前这个孙女,我依依不舍,却无可奈何。
“恩珠啊,恩珠啊,奶奶现在要去慧智哪里去了,让她等得太久了,该快点去了。”
“那我呢?”
“你一定要好好活着,不要胡思乱想,来到我身边当我的孙女,我特别感激,真的。”
那一刻,我一下子,回到了10几年前,就在我跟慧智经常玩的大片大片黄色的油菜花田里,我找到了许久未见的慧智。
“奶奶,你为什么现在才来啊!?”
“奶奶以后哪儿都不去了,就陪着你。”
视频截图来自:2016年5月上映的韩国电影《季春奶奶》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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